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招魂 第71节

    ??底下的人无不面露惊疑。

    ??倪素看见有人上去解绑着断头刃的绳索,她快步朝前去,却被军士挡着不能再往前,而刑台之上,张敬闭目,两行泪无声落下:

    ??“世人且记,莫使忠骨累累如山,碧血丹心饮恨!”

    ??徐鹤雪匆匆赶来,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厉害,衣襟几乎沾满了血,刑台之上,是他的老师,他飞身前去,双指用力却无法聚集丝毫莹尘,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难以维持。

    ??他为寻董耀,已经耗尽心力。

    ??无人能见他。

    ??只有倪素看见了他。

    ??“徐子凌……”

    ??她想到前面去,想到他的面前去。

    ??绑缚断头刃的绳索骤然松懈,那刃光闪烁,倪素推开军士挡在她面前的手臂,她听见徐鹤雪声嘶力竭:“老师!”

    ??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,俯身挡在张敬的身上。

    ??断头刃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,切断张敬的脖颈,他低头,看见老师的头颅滚落在断头台下,闭着眼,沾满了血。

    ??凛冽而阴寒的风席卷而来。

    ??毫无预兆的,天空中飘起纷扬的大雪。

    ??雪花拂鬓,倪素看见刑台上那道淡雾般的身影骤然破碎,她嘴唇颤抖,看见好多的莹尘慢慢地上浮。

    ??它们在半空凝聚成一团莹白毛茸的光。

    ??就像他的影子一样。

    ??“老师……”

    ??贺童赶来便知见刑台上的血腥,他瘫软在地,大声哭喊。

    ??风雪声声呼号,

    ??倪素站在人群之间,伸出双手,将那团莹白的光捧入掌中。

    ??第62章 永遇乐(一)

    ??一架马车停稳在人群之外, 春雪如飘絮,清白的颜色融于血腥,嘉王在车中往刑台上一望, 他立时回头,浑身颤抖地跪倒下去, 一双手紧握成拳,指节泛白。

    ??眼眶憋得赤红,泪意乍涌。

    ??“永庚, 今日,我终于敢祭奠他。”

    ??这道声音回响耳畔, 嘉王失声痛哭。

    ??李昔真眼中湿润, 她却坐在车座上, 并没有俯身去扶他, 风雪掠窗而来,凛冽生寒,她望向茫茫雾气里, 人群悲戚,许多身着阑衫的年轻读书人跪在刑台底下哭,“殿下, 张相公这一生桃李满门, 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年轻人,只要读过他的诗文, 听过他的生平,皆要尊称他一声‘先生’, 他们在为他而哭, 为他不平,那么殿下呢?他是您的老师, 您除了为他而哭,心中就不会为他不平么?”

    ??嘉王以一双泪眼望向她。

    ??“殿下,妾想问您,如今你已知道曾待您最好,与您为友的那个人他死得冤枉,您心中,就不痛吗?今日您的老师敢以死祭奠他的清白,那殿下您呢?”

    ??李昔真看着他,“您,还要离开云京吗?”

    ??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??嘉王衣袖底下的筋骨绷紧。

    ??“妾若是殿下,身上担负着此二人的性命,”李昔真一字一顿,“妾便是死,也不会再离云京半步。”

    ??他若走,谁还会在乎徐鹤雪这个名字,谁来还给他清白?当今的君父么?嘉王眼睑浸泪。

    ??可这位君父,才将将处死他此生最敬爱的老师。

    ??刑台之上,血还未干。

    ??鹅毛大雪笼罩着整个云京城,亦在皇城中纷扬而落,孟云献在庆和殿外跪到双膝僵冷麻木到没有知觉,却始终未能得见正元帝一面。

    ??“孟公,小心。”

    ??裴知远再没平日里那般笑脸,扶着孟云献往白玉阶底下去,却不防孟云献脚下一失力,他及时扶稳,才令孟云献不至于从长阶摔下去。

    ??孟云献蹲在白玉栏杆底下,一手扶着寻杖,双肩颤动。

    ??裴知远蹲在他身后,心中亦有悲戚,他忍了又忍,轻声唤:“孟公……”

    ??“他是一心求死。”

    ??孟云献喉咙中挤出这道声音,“我本以为有了那封雍州信件上的线索,今日他定会在官家面前隐忍求全,他一定肯听我的话,不与官家为难,我以为他会惜命一些……”

    ??“他去庆和殿之前,与我说,待今日见过官家,便与我一块儿去东街剃面,我以为,他终于不再怪我,我以为因为这条线索,他终于肯与我好好说话,肯与我像从前一样交游,我以为我们可以一块儿为他最好的学生讨回公道。”

    ??孟云献眼睑积泪,“可是敏行,他在骗我,他已然下定赴死的决心,才肯说那样的话来骗我。”

    ??此刻,孟云献终于恍悟,为何张敬近来总是触怒官家,无论是宛江转运使周文正的那道改私交子为官交子的奏疏,还是他今日在庆和殿中的大不敬,都是他的算计。

    ??他用所有人不敢说的话来刺激君父,他用君父最不愿意听的话来引诱君父,纵然帝王心计深不可测,可他已经习惯于这十几年来敕令如天,臣民莫敢不从的局面,张敬逼官家下诏罪己,无异于刺伤官家的脸面。

    ??张敬是故意一步步将官家引至失控的深渊,他是亲手递刀于官家手中,要官家失去理智,杀了他。

    ??孟云献与张敬多年为友,纵然十四年中,他们一个贬官,一个流放,没有一封书信往来,但此时,孟云献也能领悟张敬为何要这么做。

    ??“仅凭一封雍州的书信,还不能为证,而杜琮已死,更不可能洗去玉节将军身上的污名,崇之,他是要用自己的死,请天下人重新审视他学生的名字,他桃李遍天下,临死遗言,必有人将铭记于心,只要有人肯重新看待徐鹤雪这个名字,只要有人会因他的遗言而心生疑惑,他便赢了。”

    ??“他知道嘉王的心性,也知道即便是我,也无法令嘉王改变心意,他亦是在用自己的死,算计嘉王。”

    ??张敬知道嘉王将他这位老师看得很重,他便在今日,让嘉王亲眼看着他所惧怕的君父处死他的老师。

    ??徐鹤雪的冤屈,张敬的死,犹如两座大山自此将永远压在嘉王的肩上,且看他是要退缩,还是要往前?

    ??张敬亦算计了正元帝,趁他头疾发作,逼得他失了理智,孟云献知道,若庆和殿中的正元帝醒来,必会后悔今日所下的这道敕令。

    ??张敬本是他要用的刀,本是他要用来震慑宗室的器物,而其盛名在外,崇仰者不知凡几,正元帝免其流放之罪,许其回京任副相,原也有意彰显仁德。

    ??杀张敬,失人心。

    ??这个节骨眼,正元帝绝不能再若无其事地封禅泰山。

    ??“也许,张相公从未怪过您。”

    ??裴知远的眼眶微热,“当年与您割席,是他怕你们往后再来往,会令您也惹官家不快,倒时便不是贬官,而是与他一样的下场……”

    ??到如今,裴知远才终于看懂这两位相公之间看似分道背离,却实则惺惺相惜的本质。

    ??孟云献心中更痛,他紧紧地抓着寻杖,想起自己曾与张敬说过的那番“君仁臣直”的话,那时起,张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。

    ??君不仁,则新政无望。

    ??孟云献在贬官十四年的生涯里想通了这件事,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,而只是借新政玩弄权术,那么新政会失败一次,也会失败第二次。

    ??孟云献早已不指望如今的君父。

    ??重回云京后,他所议之项,也大多不痛不痒。

    ??“崇之懂我……”

    ??孟云献掩面泣泪,雪粒子落了他满鬓,“崇之懂我……”

    ??这座皇城里诸般浓烈的颜色弥漫的雪意与寒雾减淡,檐上日光凋敝,不似春景,宛如严冬。

    ??张敬的尸首是贺童等人收殓的,倪素捧着那团好像随时都要消散的光,跟在他们身后,与他们同行。

    ??张府的大门她进不去,她便在门外与那些抹泪的读书人一块儿站了一会儿,天色很快黑透了,可这场雪还没停。

    ??她站了很久也没动,身上积了雪粒子,冻得她浑身僵冷,她不知道这个人世为什么有的时候会这样冷。

    ??冷得人骨缝里都结满了冰。

    ??回南槐街的路上,街边的灯影寥落,她小心地将那团光护在怀中,带着它回到医馆。

    ??推开他那间居室的门,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烛,一盏,一盏地点满整间屋子,然后她便坐在桌前,认真地看着那团光,期盼它能够变成他的样子。

    ??可它没有。

    ??“徐子凌。”

    ??她捧着它,唤了好几声。

    ??它还是那一团淡薄的光,悬在她的掌中。

    ??无边的寂静中,倪素看向对面那张书案,案上放着一只纸鸢,她站起身走过去,伸手拿起它。

    ??这是一只莺。

    ??他亲手削的竹篾,亲手添的颜色,从骨到形,无一处不美。

    ??他时常一个人坐,要么安静地看书,要么在檐廊底下做纸鸢,像一捧清冷的雪,日光却怎么也晒不化。

    ??倪素临着灯,在书案前坐下,却不防衣带勾在一旁的匣子上,那匣子方长,看起来是专放画轴的,锁扣却没扣紧。

    ??她放下纸鸢,抽出勾在锁扣上的衣带,打开那只长匣,里面静放着一幅画。

    ??倪素认出那是之前她与徐子凌在永安湖游湖时画的那幅,那是她亲自请人装裱的。

    ??倪素伸手触摸它。

    ??半晌,才将它从匣中取出,解开系带,在案上铺展。

    ??她记得这幅画的所有细节,记得当日他在侧,用那支她塞给他的笔,描画湖景的神情与模样。

    ??永安湖畔的绿柳如丝,湖上的波光粼粼,游船一只,飞鸟成行……

    ??可是此刻,

    ??她的目光落在那画中的谢春亭,亭中本该空无一人,可却不知何时,竟添了一个女子的侧影。

    ??穿着与她一样的衫裙,梳着与她一样的发髻,手中还有一杯果子饮。

    ??甚至连她被风吹起的耳畔浅发,都那样明晰。

    ??眼泪如簇,毫无预兆地跌出眼眶。

    ??此间灯影明亮,倪素抬起手,那团漂浮的,淡白的光,又落来她的手掌。

    ??她想起今日刑台之上,想起张敬说的那番话,想起徐子凌不顾一切地俯身挡在他老师的身上。

    ??她忽然发觉,